作者丨巨浪来源丨洞想“科研做不下去就像小时候放假回家写不下去作业。
在被拒绝和等待的过程中，人会变得沮丧、自我怀疑，你会厌恶科研，你想做的只有发泄。
”宋可说，“但发泄完，又必须开始新一轮的情绪循环。
”——摘自后窗：《被毕业论文卡住的499天 》
己亥年的春雪飘落的时候，两起博士生自杀的噩耗再度传来。
一个26岁，王姓，斯坦福，硕博连读第五年；一个29岁，刘姓，中科大，硕博连读第七年。
我一直在关注他们的新闻，刘的故事发生在国内，看到得多一点。
刘2012年入校，五年制，2017年博五。
我2014年入校，三年制，2017年博三。
到2019年，我们同样延期了一年半。
2月的一天他在合肥市郊的一座水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此时是他延期的第500天，也是我延期的第500天。
他死后，几篇报道还原了他读博后的生活，我读了很多遍。
心里很难受，因为在他的身上能看到很多我们这群人共同的影子。
刘曾经是个优秀的学生，在他家客厅的显著位置贴着两行共计12幅泛黄的奖状。
在他去世前的最后六年里，他没有发表过一篇论文。
延期的这一年半里，他每天白天睡觉，晚上打游戏，极少和朋友聊天。
他默默地消化了全部的苦闷，也默默地任凭苦闷累积。
如果说读博这五年让我有什么收获的话，最大的收获就是让我认识到自己的不优秀。
感谢我的平庸。
博士生的焦虑和年龄成反比。
我这个年纪的在博士生里占一半，都是些从小学优秀到大学的。
一路顺风顺水，年年重点班加奖学金，然后邦地一声撞在读博的这堵墙上。
博士同学里另一半年纪大些，抗压能力强得多。
有几个甚至和我父亲同辈。
面对科研之苦，他们淡定得多——“生死有命，富贵在天”。
他们白天做家里的顶梁柱，上班赚钱接送孩子上下学做饭扫地洗衣看病，晚上点灯学习读文献写论文。
老板批评时，他们就点头哈腰地忍着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，心理素质极好。
刘属于从小到大都是重点班的学霸，最后死于期望与现实之间的那个反差。
我懂。
我也时常遭受“博士”头衔的压力。
比如今年过年和媳妇回到东北老家，吃饭间亲戚们不停地指着我给孩子们看：“瞧见没？姐夫是个博士，将来你也要当博士。
”亲戚们热情地问我何时戴上博士帽，何时当大学老师，去那所大学当老师，当大学老师能挣多少钱。
这是一把友善的刀子，他们本无恶意，但是戳得我坐立不安，戳得我辗转难眠。
从小到大都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，最怕自己的人设崩塌。
记得有一回听博士开题答辩，有个师兄上台前忐忑地问我：要是我演砸了，你们会瞧不起我吗？后来我们的开题都挂了，于是便释然：有啥大不了的，除了自己，谁会在意？我十分感激父母能理解我的不易，从不拿我和别人比较。
巨家有几位长辈在大学工作，有的做行政，有的教书。
他们知道“博士”头衔正在严重贬值，他们体会过科研不易，理解发论文的艰难。
他们没有用那把友善的刀子戳过我。
过年吃饭时，长辈们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，觥筹交错间他们都避免谈及我的论文。
吃饺子时，他们默默地把包了钢镚的拨到我的盘子里。
刘春扬喜欢打英雄联盟，我喜欢玩部落冲突。
本应冲刺博士论文的第四年里，刘春扬焚膏继晷地打游戏。
我懂，电脑游戏是精神鸦片。
当一场游戏结束时，一事无成的挫败感、自责感、焦虑感会一下子笼罩自己。
如果赶快打开下一场游戏并沉浸其中，这些挫败感、自责感、焦虑感就会被游戏氛围屏蔽。
若要根治挫败感，唯一的方法是把那篇拖延了好几年的论文写出来。
但是写论文太漫长了！还是再打一局游戏更容易暂缓痛苦。
从这个意义上说，游戏真的和毒品一模一样。
刘春扬关注NBA，但是不喜欢打篮球。
这个我懂。
剧烈运动带来的劳累比电子游戏更容易消弭论文毫无进展的挫败感。
读博头几年我很喜欢滑雪，每年冬天都泡在滑雪场里。
夏天我沿着黄河跑步，每天跑五公里。
那时我觉得假如博士读不出来，没钱没工作没学位，至少还有一副好身体。
前年冬天一场严重的肺炎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滑雪场，冬去春来，也再也没跑步过。
比起博一时那个滑雪和跑步的自己，博五的我多了二十斤肉。
这一点越来越像刘，不是个好兆头。
还是应该多锻炼。
刘的导师说，刘去世前已经一年没有在师门里露过面。
我懂，我们都躲过导师——怕老板督促论文，因为老板督促时会焦虑。
每次见导师都胆战心惊。
我最怕导师对我说：“你这个论文不行，要推翻重新做，换题目”。
在确立现在的研究课题之前，我已经换过四个题目，挂四次开题，身心俱疲。
去年三月第五次开题终于通过，从此见导师时腿肚子就不那么抖了。
和导师保持沟通十分重要，每次和老师讨论课题里的想法，他的一次点头就能给我带来继续做下去的勇气。
刘朋友不多，过着深居简出的隐士生活。
我有时回学校和同班同学们聊聊天，大家各忙各的课题，相聚不易，但每次聊天之后我的抑郁的心情能缓解不少。
今年舍友甄景仙毕业了，隔壁的仁钦毕业了，再回宿舍，不知道该和谁聊天。
住在家里，最怕出门遇见邻居，因为他们肯定会问我何时毕业、毕业去哪工作这样的问题。
搞得我越来越不敢出门。
所以我像颜回一样，只要冰箱里还有一箪食一瓢饮，我就能再宅一天。
经历了六年没有科研成果的苦闷生活后，刘打着伞消失在董铺水库。
而我呢，距离上一篇论文发表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。
我多么渴望再次看到自己的论文变成铅字啊！
科研的苦闷在于周期漫长，一篇小论文的立意到写作，修改到发表，短则半年，长则数年。
大家的头发都是在这漫长的码字中一根一根薅没的。
网络上一些五年制硕博连读的学生说，如果博士实在念不下来，学校有政策可以博转硕，降级拿个硕士学位。
幸亏我已经有个硕士学位了。
本科到硕士、硕士到博士就像台阶，跨两步比跨一步容易点。
再次感谢自己的愚钝！刘是个“懂事”的孩子，出事后，他的父亲和姐姐的回忆里，满满的都是刘如何体谅家中困难、如何抢着做家务、如何报喜不报忧、如何省吃俭用。
这样看来，“不懂事”是我的优点。
学校这边，我已经很久没给家里汇报过什么好消息。
我不必在家人面前伪装得很累，朋友圈也没有分组，如果哪天心情烦躁，就大声喊出来让所有人听到。
刘的微信里只有5个好友，从不开朋友圈。
相比之下，你们都是我的救命稻草。
每当我觉得心里难受时，就到洞想里胡说八道一番。
经常给我留言的，有好几个都是和我一样的毕业苦难户。
看到你们过得也不好，我心里就好受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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